爱摘书小说网 > 玄幻小说 > 剑来 > 第九百二十七章 与诸君借取千山万水(八){2}
    沈霖让她们都起身,然后摸了摸那几个聊得最起劲丫头们的脑袋,神色温婉,轻声笑道“以后在外边,说话还是要谨慎些,刘礼制既是好心,也是照规矩办事。不过回了自己住处,关起门来说些悄悄话,倒是问题不大,不用太过拘谨。嗯,尤其注意一点,千万不要被你们‘刘古板’听着了,那就万事大吉。”

    老妪当然自己被水府官吏取了这么个不太中听的绰号,只是不甚在意,这会儿听见灵源公的调侃,老嬷嬷也是忍不住笑了起来。

    沈霖微笑道“时辰还早,你们继续闲聊。言语之间,多夸人少损人,总是不错的。”

    然后转头对那位老嬷嬷说道“刘礼制,顺便与你聊点事情。”

    走出这条抄手游廊后,老嬷嬷问道“主人还是在为那道场名称忧愁?”

    沈霖点头道“一直拖着也不是个事情。龙亭侯那边都已经想好了个名字,与文庙报备后,听消息似乎已经通过了。”

    像那南边宝瓶洲,大渎长春侯杨花,就是一座府邸挂两块匾额,长春侯府,碧霄宫。

    一个是文庙封正的公门,一个是神灵的开府道场。

    齐渡淋漓侯,风水洞老蛟出身,旧神职是那钱塘长,封侯之后,也早已挂上了一块匾额,云文宫。

    分别出自林鹿书院观湖书院的两位山长手笔。

    唯独灵源公水府这边,一直没有眉目,沈霖一开始心存侥幸,是想要与那位存在,看看能否求个赐名,但是建造府邸之初,沈霖就曾悄悄飞剑传信狮子峰,然后就泥牛入海一般,再没有然后了,显而易见,对方就根本不愿意理睬自己,沈霖就再不敢打搅对方的清修。

    还有一个法子,就是像长春侯和淋漓侯他们一样,与本洲书院山长求名,若是在中土文庙那边有私谊,有门路,请得动那些学宫祭酒、司业,当然是更好,只是别说文庙,就是北俱芦洲鱼凫书院这些个正副山长,都谈不上有任何香火情。毕竟帮忙取名一事,不是简简单单给两字的小事。

    自己想一个?

    沈霖还真不觉得自己在取名一事上,能比李源好多少。

    沈霖揉了揉眉心,确实头疼,事情不小,急又急不来,如何能够不揪心,忍不住叹了口气,“刘礼制,你与鱼凫书院的赵副山长,还算认识,找个机会,去拜会一下,看看能否邀请他走一趟水府,也无需明说取名一事。”

    这种事情的尴尬之处,在于对方答应了,认认真真帮忙取了个名字,拿出了一幅墨宝,万一自己心中不喜,觉得那名字与水府大道不契,岂不是打对方的脸?

    老妪点头道“我晓得轻重利害,主人稍稍宽心,相信以我们水府的风水道缘,定会船到桥头自然直。”

    沈霖强颜欢笑道“希望如此吧。”

    老妪马上就动身,手持水府令牌,去鱼凫书院拜会那位赵副山长。

    沈霖走入旧南薰水殿地界,大大小小的衙门,多是神女,男子也有,只是相对人数不多。

    一些个行事勤勉的水府官吏,尚未官厅点卯,就已经在各自公房落座,开始处理手头事务。

    沈霖回到自己书房,悬挂一块文房匾额,金字榜书,源远流长。

    沈霖说道“传下话去,一月之内,闭门谢客。至于大篆周氏的那场开春典礼,帮我婉拒了,书信让薄录司翠婉代笔就是了,你等下你就给她送去我的官印。如非要事,不要打搅。”

    站在书房屋外的一位贴身神女,兼任水府印玺司女官,神色恭敬道“领旨。”

    沈霖一挥袖子,关上房门,双手掐法诀,打开一层层极为隐蔽的山水禁制,随后身形消散,化作一幅玄之又玄的画卷,就像一幅水图。

    金色的半条大渎主脉,淡金色的大江大河,一些相对次要的河流呈现出银白色,还有数量最多的灰色溪涧。

    沈霖悄然来到一处南薰殿秘境,是沈霖的真正道场所在,相当于山上门派的祖师堂,也是沈霖一尊金身搁放处,而道场真身,是一只青螺蛳炼化而成,货真价实的螺蛳壳里做道场,这只“法螺”来自一个已经消亡的大宗门,是祭祀礼器之一,内壁篆刻有一篇极为高深的水法道诀,如果不是此物,沈霖恐怕都撑不到与那位至高重逢。

    道场空间不大,与外边的书房差不多,却是一处道家“心斋”之显化,可想而知,这只法螺的旧主人,道法造诣之高,已经到了一种匪夷所思的地步。

    道场之内,除了一张紫色材质的金字符箓,便空无一物,

    那张紫气萦绕的符箓,大如一幅立轴山水画,悬挂在虚空中,一串金色文字,熠熠生辉,是那“正大光明之室”。

    丝丝缕缕的香火,从大小水府、江河祠庙汇聚于此,一粒粒人间香火的精粹气运,在屋内星光点点,漂浮不定。

    沈霖原本打算忙里偷闲,花上一个月光阴,好好淬炼金身,水府庶务繁多,她又不像李源那么喜欢当甩手掌柜,沈霖做事更为精细,可算事必躬亲,但是沈霖并未因为身份变化,就有丝毫懈怠,归根结底,他们这些神灵,以香火淬炼金身,抬升神位高度,才是大道根祇所在。

    沈霖突然察觉到有一丝不对劲,她立即伸手抵住眉心,一个下意识闭眼,眉心处宛如睁开一道淡金色天眼,只是沈霖原本紧绷的心弦,立即松弛几分,默默收起一道水法攻伐神通。

    沈霖嫣然一笑,竟是与那个胆大妄为至极的不速之客,仪态万方,敛衽施了个福,柔声道“南薰水殿旧人沈霖,见过陈先生。”

    眼前青衫客,是那个当年被“李柳”称呼为“陈先生”的外乡人。

    沈霖确实对他心存感激,欠对方多矣。

    倒推回去,如果自己不是碰到“李柳”,那么大渎公侯两个显赫职务,水龙宗肯定会扶持荣辱与共的水正李源,占据一席之地,那么自己就算得到浮萍剑湖和郦采剑修的支持,但是以大源王朝崇玄署的底蕴,在这种事情上,肯定是会竭力扶植起济渎上祠水正的司徒激荡,自己还是毫无胜算。

    可如果不是这位陈先生游历龙宫洞天,李柳就注定不会重返昔年众多避暑行宫之一的龙宫洞天,更不会帮助沈霖恢复金身。

    所以说这位陈先生,千真万确,是她沈霖的恩公。

    陈平安作揖还礼道“不请自来,多有得罪。”

    沈霖微笑道“只会蓬荜生辉。”

    不比水正李源,那些年名义上管着龙宫洞天风雨流转的沈霖,其实那南薰水殿,就是无源之水,沈霖金身,则是无本之木。

    那大源袁氏王朝,由云霄宫崇玄署设置关卡,拦截大渎水运,流入龙宫洞天的分量,恰好维持在一个极其微妙的水位线上,使得沈霖不至于因为水运枯竭而金身崩坏,却也难以利用水运淬炼、稳固金身,弥补那些金身缝隙,这就像一场束手待毙……等死。

    所以第一次游历龙宫洞天的陈平安,初次见到沈霖,加上当时这位水神娘娘也无意施展障眼法,隐藏真容,故而在那会儿的陈平安眼中,第一感觉,就是面容破碎如青瓷釉面,无数条细微裂缝,惨不忍睹,那正是金身破碎、即将崩溃的边缘,说是命悬一线,都半点不夸张。

    水正李源,担任大渎龙亭侯,是升官,是锦上添花。

    可对于南薰水殿水神娘娘而言,却是雪中送炭,是救命。

    寄人篱下多年,就像个受气的小媳妇,终于辛苦熬成婆。

    陈平安没有多看这处道场一眼,问道“能否换个地方,与灵源公有事相商。”

    沈霖笑而不言。

    陈先生你莫不是忘了,在你这……梦中,早已宾主互换身份,让我沈霖如何带路?

    陈平安笑着解释道“灵源公只需随便观想一处熟悉景象即可。”

    果然沈霖稍稍起念,双方便置身于法螺之外的书房。

    只是沈霖很快就发现奇异之处,自己记忆清晰之物件,便是彩绘,若是从不曾上心留意的物件,便是黑白颜色。

    等到沈霖视线触及那些黑白物件,却有瞬间变成了彩绘,好像一下子就为它们增添了一份生气。

    沈霖不愿有那主客之别,便搬了两条椅子,陈平安轻轻扯了扯青袍长褂,正襟危坐。

    沈霖说道“陈先生,你与我直呼其名就是了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头道“那就依旧喊灵源公为沈夫人好了。”

    听说是那一炷香的事情,沈霖当然知道此事,最为关键处,是身为敬香之人,得有个所谓的诚心正意,是无法半点作伪的。

    不然这一炷清香容易点燃,可那维持香火的心香,却是注定无法点燃了。

    只是在沈霖这边,没有任何问题,对那桐叶洲修士心生厌恶是真,可既然陈先生的下宗都建立在了桐叶洲,心诚一事有何难。

    就当是遥遥拜谢恩公了。

    至于那份功德,沈霖先是婉拒,见陈先生坚持,便恼羞成怒,陈平安继续晓之以理,沈霖便动之以情,脸色哀怨,等到陈平安继续酝酿措辞,沈霖便怒气冲冲,眼眶泛红,隐约有泪水,说陈先生你这是故意将我陷于不仁不义之地吗,还是说陈先生心中,从始至终,都觉得我沈霖是那忘恩薄情之辈?陈平安只得收回言语,还得与沈夫人道歉一句,结果沈霖蓦然而笑,已经开始伸出拇指擦拭眼角泪水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份底本,交给沈霖,解释道“勉强算是补上祝贺沈夫人担任灵源公的贺礼,不过我肯定是有私心的。”

    沈霖结果那本册子,翻开一页,便惊讶道“是那水陆道场的金科玉律?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头道“之前在桐叶洲那边,遇到了一位得道真人,请教了一些学问,老真人不吝赐教。沈夫人可以用灵源水府的名义,送给孙宗主。”

    沈霖所谓的“金科玉律”,是道教科仪所在,名副其实的金玉良言,是花神仙钱都买不来的“老规矩”。

    道门开坛法事的科仪本,大体上分为祈福禳祸、消灾解厄、酬神谢愿等的阳事科仪,与超荐先灵、度亡生方、炼度施食在内的阴事科仪。其中底本最为珍贵,俗话说照本宣科,便是如此,依科阐事,像桐叶洲那个崇佛的北晋国皇帝,就是在底本一事上下功夫,试图恢复旧制。

    之前陈平安在敕鳞江畔,与龙虎山外姓大天师梁爽一起散步江边,话赶话不是,除了与老真人请教龙虎山独门科仪,便又说起了水龙宗的斋醮一事,龙宫洞天内每年的十月初十与十月十五,都会先后举办两场依循古礼的祭祀,按照不同的年份,又有那金箓、玉箓、黄箓道场之分。

    所以老真人才会忍不住调侃一句,你小子搁这儿薅羊毛呢。

    沈霖犹豫了一下,问道“陈先生为何不将此物交给龙亭侯,让他帮忙转交给孙结或是邵敬芝?”

    这可是一桩天大的人情。

    山上宗门,最重视这种细水流长的收益。

    若论私谊,陈先生当然是与李源更好,今天之前,陈先生与自己才总共说了几句话?屈指可数。

    沈霖倒不是怀疑陈平安对自家灵源水府,或是对自己有什么企图。

    陈先生霁月清风,君子坦荡荡,何等光明澄澈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着解释道“李源藏不住话,一喝高了,就容易跟人交心,什么真心话都会往外掏,以前可能无所谓,可如今都是龙亭侯了,还是要注意点,李源交友门槛高,数来数去就那么几个,一下子拿出这份底本,在水龙宗那边,很容易惹来不必要的误会,换成是我,也会怀疑李源早些年担任水正的漫长岁月里,明明有此科仪底本,为何一直不拿出来。这是人之常情,怪不得孙宗主他们多想。”

    沈霖点点头,陈先生此举,确实老成持重。

    陈平安继续说道“但是在沈夫人这边,就不用如此拘束了,灵源公府如今奇人异士,层出不穷,完全可以解释为某人得自某地的旧藏之物,然后被沈夫人慧眼识珠,故而时至今日,才算重见天日,赠送给水龙宗,自然是题中之义,也算善始善终又结新缘再有善始。”

    沈霖抿嘴而笑,乐不可支,好不容易才没笑出声,轻声道“还有个理由,我要是得了这份珍贵异常的道门科仪底本,以沈霖当年的处境,除非自己不想活了,才会藏藏掖掖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微笑道“这种大实话,我一个客人,说了不合适。”

    沈霖笑颜如花。

    遥想当年,初次相逢,年轻人当时手里拎着一把油纸伞,眼神明亮,就像雨水里的灯火。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“帮人就是帮己。”

    沈霖点点头,先前陈先生所谓的有私心,沈霖当然很清楚,因为李源每年都会帮着这位“拜把子兄弟”做一事。

    陈平安用一个极低价格,在龙宫洞天买下了那座凫水岛。

    如今投桃报李,何尝不是一种善始善终又善始?

    陈平安准备起身告辞。

    沈霖突然说道“得众动天,美意延年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会心一笑,起身抱拳道“那我就借沈夫人的吉言了。”

    这可是自家先生说的话,是那版刻成书黑纸白字被无数读书人背诵、注释的的圣贤言语。

    沈夫人这会儿说这句话,最合时宜。

    沈霖跟着起身,挽留劝说道“陈先生,何必如此来去匆匆,不差这一时半刻吧?好歹让我带路,请陈先生参观一下南薰水殿旧址?”

    陈平安只得照实说道“梦中远游一事,涉水光阴长河,是需要消耗一定功德的。”

    沈霖一脸疑惑道“几步路而已,想来损耗有数。何况在我这边,陈先生有消耗功德吗?难道说一开始陈先生就笃定我不收那份功德?”

    陈平安倍感无奈,只得说了句客气话,“那就恭敬不如从命。”

    沈夫人跟披麻宗宗主竺泉,看似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性格,却是一般厉害。

    当然,让陈平安最头大如簸箕的,还是皑皑洲的某位女子剑仙。

    之后陈平安便跟着沈霖,双方走在虚实难测、真假极容易混淆不清的水府中。

    双方肩头间距刚好可以容纳一人。

    沈霖便觉得有趣,她之前听闻一些山上消息,说这位年轻隐官在当那“二掌柜”的年月里,经常因为喝酒一事,就被宁姚关在门外,蹲一宿对付过去?而且半点脾气都没有的?

    那位宁剑仙真有那么厉害?

    难怪她可以成为五彩天下的天下第一人,果然不是没有理由的。

    按照文庙制定的山水礼制,五岳大渎之“公侯之家”,可以使用碧绿琉璃瓦。

    相较李源的龙亭侯府,两者占地规模大致相当,只是这边略显简陋,土木营造一事,至今还在进行,当年水龙宗那边,是先借钱给了李源,掏出一大笔神仙钱,帮忙营造侯府,李源当然是半点不客气的。

    而且水龙宗私底下,也得了沈霖私底下的授意,先考虑龙亭侯那边,至于自己这边,不用水龙宗如何照顾,不过最后略松一口气的水龙宗,仍是往这边投入不少的人力物力,钱是不多了,捧个人场的谱牒修士,总还是不缺的。

    所幸那座旧南薰水殿,已经搬迁出龙宫洞天,可以作为诸司枢纽所在,大小屋舍,都开辟为诸司衙署。

    大渎公侯府邸,无异于一座小朝廷,衙署众多,按照文庙规定的礼制,一般设置有十六司,数量稍有增减,倒是问题不大。

    虽然灵源公与龙亭侯的官身品秩,在文庙的金玉谱牒上边,两者相当,可还是有些区别的,比如沈霖可以建造两座渎庙,拥有两位负责香火的水正,李源就只有一个名额,此外辖下江水正神的数量,灵源公府也要比龙亭侯府多出两成的数量,至于河伯河婆之流,并无定数,只看支流多寡而定。

    沈霖走到香火司附近时,轻声问道“那两座渎庙的人选,陈先生可有建议?”

    陈平安摇摇头,“先前两次游历北俱芦洲,我与沿途山水神祇打交道不算多。”

    如今一条大渎沿途的众多山水神灵,以前归各国朝廷管辖,如今等于是凭空多出了两位顶头上司。

    不过相比李源的单身赴任,沈霖却是除了那些南薰水殿神女,还从龙宫洞天带走了一批水仙鬼物之属,也算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了。此外,沈霖还笼络了一拨数量可观的其中既有中五境修士,也有主动投奔而来的水裔精怪,就像身边这位职掌礼制司的教习嬷嬷,就是最好的例子。

    如今灵源水府诸司总计十八座衙署,井井有条,各司其职。

    要说经营之道,可能几个李源加在一起,都比不过一个沈霖。

    毕竟李源是孤家寡人惯了的,是能躺着享福就绝不坐着打瞌睡的那种,而沈霖是出了名的持家有道,以前在龙宫洞天,只有一座南薰水殿,那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。今时不同往日,每次外出巡视辖境,仪仗森严,极有威势。

    走到那处清供司门口,沈霖便有几分赧颜神色。

    屋内一众女官,正在再次确认一份名单。

    原来浩然天下的任何一尊江水正神,每年都有成道之日,类似山下俗子的诞辰。

    只是一般的山水神灵,品秩不高的,都不会计较这个,不会大肆操办,至多是各自祠庙里边多些人间香火,否则一年一办,谁吃得消?山水官场的邻里之间,就像那山下的份子钱往来,可都是要讲究一个礼尚往来的,故而又有一条约定俗成的不成文规矩,多是甲子一办,或者干脆就忽略不计。

    但是像沈霖这样的大渎公侯,又是新官上任没几年的,就由不得她从简了。

    而沈霖的成道日,恰好就在这个月,所以身边的那位清供司女官领袖,近几年,每年年底都会忙碌得焦头烂额,不说待客,光是收纳、清点各色礼物,或者说贡品,就是一桩名副其实的浩大工程,各国朝廷,世族豪阀,山上的大小宗门、仙府,辖境内的各路江水正神、山神土地,还有那州郡县城隍庙……

    兰房国的那几盆天价兰花,金扉国精心熬出的鹰隼,金鳞宫的数尾锦鲤。以及春露圃与大篆王朝的……

    哪些将来是需要还礼的,以及还什么样的礼物,哪些只需要记录在册,再分门别类,各自与之前的贺礼归档一处,都需要清供司一一敲定,还要再与礼制司那边商议,不能出半点差错。

    陈平安第一次游历北俱芦洲,离开骸骨滩后,就曾徒步走过兰房国、金扉国一线,最后到了春露圃那边,然后偶然遇到了咱们那位刘大酒仙。

    记得那兰房国商贸繁华,所以嫁为商人妇的女子,会经常往水中投掷金钱问吉凶。而且放生一声,风靡朝野。每逢旱涝,就喜欢拿纸龙王出气。

    春露圃以北地带,大篆王朝在内的十数国,自古崇武,民风彪悍,武夫横行,多以大篆王朝作为宗主国,武运昌盛,动辄呼朋唤友,数百号武夫,围殴一座山上门派的场景,时有发生,估计在整个浩然天下,都是独一份的,可怜金鳞宫,那位元婴老神仙,苦不堪言,弟子每次下山游历,挨闷棍,被套麻袋,真不是什么玩笑话。

    撼山拳,顾祐前辈。曾是一个化名丘逢甲的山庄老管事。

    最终却与猿啼山剑仙嵇岳,相互问拳问剑。

    听闻大篆周氏皇帝的贴身扈从,是位女子武夫,用剑。

    原本她跻身远游境,就被视为走到了断头路,却出人意料,跻身了山巅境。

    在那营造司衙署,有位绿莺国年纪轻轻的工部侍郎,正在这边与相关官员谈论事情,听闻灵源公刚刚巡幸返府,却对外宣称闭门谢客了,年轻侍郎便有些惋惜,本来想着与她见一面,总是好的,不敢奢望更多了。

    绿莺国作为济渎入海口,这些年主动揽事,都没有与灵源公府打招呼,就开始动土开工,要为沈霖开辟出一座作为巡幸大渎的驻跸行在,没几年功夫,绿莺国不光是掏空了国库金银,仅仅对外借债,恐怕就是一个天文数字。沈霖当然不愿如此绿莺国破费,

    只是绿莺国自己都不喊穷,口口声声,国库盈余,毫无问题,等到营造司数位女官神侍亲临绿莺国,带着灵源公的一道旨意,一切开销,依旧只给水府报了一个低价,这种打肿脸充胖子的行径,让沈霖都哭笑不得,只好再次下了一道措辞严厉的密旨,不给绿莺国朝廷任何扯皮机会,才刚刚过半的后续工程,必须全盘交给水府营造司接手,不然就就那么荒废好了,未来谁愿意入驻其中,你们绿莺国自己看着办就是了。

    礼制司衙署那边,官员们当下有些为难。

    因为一把手的老嬷嬷刘礼制,刚刚离开水府,灵源公又闭门谢客,但是偏偏在今天正午时分,很快就会有两位贵客登门。

    沈霖笑道“这些人情往来,实在是累人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头道“深有体会。”

    沈霖问道“对付这类事情,陈先生可有诀窍?”

    落魄山在北俱芦洲南边的山上口碑,那是极好的。

    陈平安双手笼袖,摇头笑道“只能告诉自己一句,除心不除事也好,除事不除心也罢,总要做到其中一点,别落个心事两不相除就行。”

    沉默片刻,陈平安忍住笑,“其实捷径也是有的,只要找个称职的大管家,就可以放心当自己的甩手掌柜。”

    沈霖摇摇头,“学不来。”

    这些年灵源公水府客人,可谓络绎不绝,门外是一年到头的车水马龙,不过再过几年,情形估计就会好转几分。

    逛过了诸司衙署,陈平安停下脚步,沈霖说道“陈先生下次游历北俱芦洲,不管有事无事,务必来此做客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拱手抱拳笑道“肯定。”

    沈霖冷不丁说道“陈先生,我有一事相救!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“没问题,我可以寄信一封给先生。”

    其实陈平安早就猜出来了,是那匾额赐名一事,那就真算沈霖找对人了。

    别说一幅匾额,就是十幅匾额,以自家先生的学问,也能帮灵源公水府办了。

    但是沈霖却神色尴尬道“哪敢劳驾文圣老爷,陈先生能不能亲自?”

    陈平安哑然失笑,沈夫人你真是想一出是一出,这么大的事情,岂可如此马虎,连忙摆手道“取名一事,实在非我所长。”

    沈霖脸色玩味,捋了捋鬓角,柔声笑道“陈灵均当年可不是这么说的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摇摇头。

    沈霖深呼吸一口气,只好祭出杀手锏了,硬着头皮说道“可能陈先生还不太清楚,我其实一直幕后住持龙宫洞天里边的金、玉俩箓道场。”

    如果不是万不得已,沈霖岂会主动说这种事情,她实在是希望陈先生能够留下一幅墨宝,不得不出此下策。

    陈平安神色自若,沉默片刻,在沈霖就要忍不住改口之时,陈平安点头笑道“那就献丑了。”

    回到了沈霖那处书房。

    陈平安抖了抖手腕,手中凭空出现一支提斗笔,轻轻一戳,手中那支提斗笔如蘸浓墨,墨汁却是金色。

    书法一途,大楷之难,远胜小楷,那么想要写好榜书,就更是难上加难了。

    凝神思量片刻,陈平安说道“如果不采用这个名字,沈夫人不用有任何负担,就当是一幅书信往来的小小笔札好了。”

    沈夫人如释重负,点头道“当然没问题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左手持笔,右手双指并拢,轻轻一抹,身前便摊开一张半熟的雪白宣纸。

    最终写下三字,德游宫。

    取自“德人天游”一语。

    德人天游,秋月寒江。日问月学,旅人念乡。

    又寓意大渎之水,川流不息,唯有功德稳固,如莲出水泥,可作安心之处。

    沈霖聚精会神,看着纸上的一笔一划。

    字如神龙出海,气势磅礴。

    陈平安收起提斗笔,抖了抖袖子,拱手抱拳告辞。

    沈霖竟是呆滞无言,等到陈平安已经悄然离去,这位灵源公也忘记了言语告别一句。

    久久回神,沈霖如获至宝,才发现书房内已无青衫身影,沈霖作揖行礼,再小心翼翼收起那幅字。

    下一刻,沈霖便重返道场。

    置身于那座正大光明之室。

    沈霖站在虚空境地中,恰似远山芙蓉,亭亭玉立。

    明天才是立春。

    只是今天沈霖,便已如沐春风中。

    ————

    银屏国境内的苍筠湖,与那随驾城距离不远,管辖着一湖三河两渠。

    身穿一件姹紫法袍的湖君殷侯,这些年收敛了许多,虽说之前文庙颁布山水神灵的金玉谱牒品秩,苍筠湖没有抬升,但是殷侯也算看开了,比上不足比下有余,不开心的时候,就想一想那黄钺城和宝峒仙境,也就宽心了。

    铁打的山头,流水的仙师。

    当年那条过江龙,是个自称陈好人的家伙,那叫一个城府深沉,心狠手辣。

    当时年轻剑仙身边,还有个好像是江湖偶遇的跟班帮闲,鬼斧宫兵家修士杜俞。

    苍筠湖算是踢到一块铁板了,这会儿殷侯都会隐约觉得有几分“脚趾疼”。

    不然殷侯贵为一座大湖水君,哪里需要隔三岔五,主动去与随驾城那座小小火神庙喝酒。

    就像一位清流正途出身的京城六部郎官,需要跟一个地方上的县太爷称兄道弟吗?

    今天殷侯修行之余,就打算出门散散心,结果一个踉跄,就误入一处……山巅修士的山水秘境?

    结果一个定睛望去,就看到一位面带笑意的……熟人,殷侯立即行礼道“殷侯拜见陈剑仙。”

    只需陈剑仙三言两语,湖君殷侯便斩钉截铁道“剑仙说怎么办,苍筠湖龙宫就照办!”

    还是当年那句老话,一字不改。

    一般言语,两种心思。

    上次是形势所迫,就像刀架在脖子上,不得不从。

    双方斗智斗勇,斗法问剑,都输给了这位城府深重、心狠手辣的外乡剑仙。

    苍筠湖不可谓不凄惨,尤其是那几位心腹,都折在了自家地盘上。使得苍筠湖从当年门庭若市,变成了一处门可罗雀的清净地。

    苍筠湖周边十数国的山上仙师,谁敢再来这边喝酒?比一般人多出几条命吗?

    自己答应得如此爽快了,却见那青衫剑仙毫无离去的迹象,殷侯心中便叫苦不迭,凭咱俩的交情,不至于坐下来推杯换盏吧?

    难不成是自己又有哪里做得不对,这个难缠至极的家伙又来算账了?比如是上次那个杜俞的造访?问题在于,殷侯自认算是很仁至义尽了,真心不能帮杜俞而已,自己又不是那大宗门嫡传,更不是山泽野修,招惹了琼林宗,能跑到哪里去?你这位剑仙,今儿要是因为这件事,兴师问罪,那我殷侯可就要……伸长脖子,随便你处置了,反正只要你不打死我,我就去鱼凫书院那边喊冤,求个公道!

    陈平安就像“拖拽”着一位湖君,并肩行走在熟悉的湖底龙宫内,然后很快就来到水面子上,凌波虚渡,去往那座曾经破败不堪的水仙祠。

    至于那炷香,

    很多时候,那种发自肺腑的畏惧,同样会带来诚意。

    陈平安随口笑问道“如今湖君的龙宫佐官,想必换了不少新面孔?”

    殷侯小心翼翼嚼着这句言语的余味。

    对方是在伤口上撒盐?

    不能够。

    自己能够与陈剑仙攀扯几句,荣幸之至。

    一个愿意扛下随驾城天劫的过客,一个又在苍筠湖大开杀戒、如神灵高坐椅上的家伙。真是一个令人生畏的……怪物。

    殷侯小心起见,点头道“如今新任藻溪渠主,生前是一位极贞烈女子,陈剑仙要是不信,只需改道,去看那藻溪如今山水气象便知。”

    至于另外那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渠主,不提也罢,反正自己与陈剑仙,双方都知根知底。

    但是说来奇怪,早年两处水仙祠,一个就像蒸蒸日上的高门大户,常年高朋满座,一个惨到不能再惨的破落人家,就连祠庙里边的彩绘神像,都要承受不住渠主金身。

    反而就是这么个脑子不够用的蠢笨婆姨,算是苍筠湖一众河神水仙中,唯一一个因祸得福的,如今发迹了,水仙祠修缮如新,那斑驳不堪的三尊彩绘神像,都得以重新补漆描金。

    倒是那位风光无限的藻溪上任渠主,在当年那场风波中,率先说没就没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“我当然信得过殷湖君。”

    去往龙宫之前,就早已看过那处崭新水仙祠的山水气数,更换了主人之后,确实气象一新,依旧是挂那块“绿水长流”的匾额,亏得当年自己竭力阻拦杜俞,劝他不能太掉进钱眼里就出不来,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……不然估计那块祠庙匾额,如今已经更换位置了。

    如今那条藻溪,溪底水藻丛生,每枝长达数丈,美如凤尾,溪涧清澈见底,随流飘荡,袅娜可爱。

    而脚下这条道路旁的溪涧,虽说不能与藻溪媲美,却也算是变化极大了,两岸再不是杂草丛生的惨淡光景,鹅卵石铺就而出的道路,平坦且清洁,都可以让一架马车通行了,当年渠主祠庙却是距离市井不过数十里山路,都会落个香火凋零的处境,以至于连那祠庙里边的神像,都无法承载神光,只能在水府这边,年年拆东墙补西墙,借债度日,都说有借有还再借不难,她积攒了多年的陈年旧账,但是偏偏能够借着香火,也算她的能耐了。

    陈平安问道“她那只潋滟杯,是不是来自清德宗?”

    殷侯点头道“陈剑仙好眼光,此物确是早年道门清德宗的礼器之一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调侃道“结果就被这位渠主娘娘拿来承载迷魂汤,附着桃花运?”

    殷侯顿时脸色尴尬起来。

    到了水仙祠外,过门不入,陈平安带着殷侯一起缩地山河,转瞬间,双方就来到了一条邻近苍筠湖的挑矾古道。

    陈平安徒步走在山间,问道“按照本地县志的地理舆图记载,这里好像叫打石山,附近是不是有处跳尖尾?”

    殷侯愈发吃不准这家伙到底要做什么打算,只能是点头道“陈剑仙半点都不贵人忘事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手中多出一根行山杖,轻轻戳地,打趣道“拍马屁这种事,真心不适合殷湖君,接下来咱俩就别相互糟心了。”

    登上山顶,陈平安俯瞰四周,可以看到远处那条白剑瀑,一条白水,似剑倒挂。

    附近有山头盛产瓷土,烧造而出瓷器,可以装船沿着藻溪,用水路远销各地。

    殷侯试探性问道“陈剑仙是不是去过一趟锁云宗?”

    这场动静极大的问剑,已经在北俱芦洲传得沸沸扬扬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