秦初雨一口气默写完了五本医书后，才停下手，累得虚脱。
她倒了小半瓶药丸和水吞下，又半歪在软榻上休息了快一个时辰，才勉强觉得有些精神。
秦初雨的身体越来越差，时常头昏眼花，偶尔还会没有征兆地流鼻血。她加大了药量，外人看不出她的异样，可她心里是清楚的，就算她还能再活五年，也不全然是健康的活着。
她要趁自己还算健康时，快点将秦家藏书阁里的藏书悉数默写出来。
所幸，她的记性没有受到损伤，默写很顺利，只是连续熬夜令她倍感疲惫，每次默写完，都要吃一大把益气补血的药丸，才能缓过劲来。
稍有些精神后，秦初雨闭上眼睛，开始回想小福宝给她看的那张画像。
她知道这画像一定很重要，君凰羽才会带进宫给她看。可她每天都会花些功夫来回忆，依旧想不出他到底是谁。
秦初雨端着一杯早已凉透的茶水想得出神，忽然一个激灵——难道是我前世见过的人？
秦初雨激动得手一颤，兴奋地站了起来。
前世，她是深居简出的好姑娘，无论有没有嫁人，她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。但每逢初一、十五，她都会去百寿山的万佛庙给母亲卢氏上香祈福，即使卢氏意外去世之后，她也风雨不阻。
也许，她就是在途中遇到过这个人，不经意地一瞥，才会觉得这人眼熟却总也记不起来。
秦初雨正想得出神，外面传来几声咳嗽，然后有人敲门。
秦初雨起身开门，门外站着赵天安。
“赵侍卫，你来了。”秦初雨转身将墨迹已干的手稿递给他，“还以为这么晚了，赵侍卫不来了呢。”
“秦姑娘做了内常侍后，便成了大忙人。白天总是寻不着人，只能半夜来取稿子。只是……总是这样来取稿，万一被人撞见了，怕是会有损秦姑娘的清誉。”
“不碍事。赵侍卫功夫好，又是宫中的侍卫，就算有人看见了也不会怀疑别的。”
请赵天安带手稿出宫本就是私事，不方便让别人知道，如果赵天安时常白天来找她，反而会引起别人的注意。若是惊动了这后宫的女人们，她们少不得要闹出一场事来。
秦初雨也是再三权衡，才与赵天安约定，每隔三天，请半夜来她的住处取稿子。
“端王派人去谷阳暗杀宸儿，险些伤到少夫人，秦姑娘知道吗？”忽然，赵天安问她。
秦初雨怔怔，实话实说，“我在这深宫之中，消息闭塞，家里人又不愿意我担心他们，有意隐瞒……”她无奈地摇摇头，“赵侍卫不说，我当真不知道这件事。”
“看来是我多嘴了。”赵天安有些羞赧抱歉。
“不不不，多亏赵侍卫实言相告，我才不至于被蒙在鼓里。”
赵天安见她说得真诚，面露难色。看得出来，他还有事没事。
“赵侍卫，若有什么需要我知道的，还请实情相告。”
“有些事，恐怕还是要让紫金王亲口相告比较合适……”
“赵侍卫这不是为难我了吗？”秦初雨叹气，“我要见王爷，何其难。王爷见我，也是要冒被克的风险……赵侍卫，还是请说吧。”
“王爷没的抓到端王，皇上大怒，险些褫夺了王爷的封号。”
秦初雨愣住。
宸儿的事，君凰羽通过小福宝告诉了她，可是他被皇帝训斥的事，他可是一个字都没提。
后宫经历了种种风波之后，无人敢妄言前殿朝事，秦初雨也打听不到这些国事，自然是一无所知。
“王爷他……”
“王爷他现在在城里布下天罗地网，正在努力抓捕端王。只是，这些天都没有消息，应该是一无所获吧。”
不知为何，秦初雨的脑子里立刻闪现出那张画像，灵光一闪时，被遗忘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了出来。
画像里的人是眼熟，是因为她前世见过的一个人跟他有几分相似，却并不是同一个人。
秦初雨之所以觉得像，是因为画像里的人与记忆中的男人面部骨胳相似，但五官不同，她才会觉得眼熟却一时之间想不出是谁。
难道他是端王？
如果他是端王，君凰羽是如何认出来的？他又是怎么知道，自己见过端王，那明明是前世的事啊。
秦初雨只觉得脑子乱糟糟的，心神不宁的。
赵天安以为他是担心君凰羽，默默地等了一会，见她还是心神恍惚，知道这正是试探她的好时机，便佯装关心地说道“秦姑娘不必太过担心，所谓吉人自有天相，秦姑娘如果当真忧心，可以为王爷算上一卦的。”
“算卦……我会的是医卦，并非命卦。”
“哦？愿闻其详。”
“我只是看过一本古医书，上面有一种医卦算法，通过此卦能算出对方有多少阳寿。但这阳寿并不精准，因为我通过此法算出来的结果，是对方在何时因病而亡，不包括意外和其他原因。”
“原来这世上还有如此神奇的医术。”
“也只是参考而已。”秦初雨莞尔一笑，“要人命的终究是阎罗，一个人的阳寿有几许，最终还是要看阎罗的心情的。”
赵天安呵呵干笑两声，“没想到秦姑娘身为杏林大家，也信命。”
“医术与命数并不冲突的，上回我不是拿了五个时辰请赵侍卫帮忙拿到外面去卜卦嘛，其实是我自己随便编的五个，我先算了医卦，再请赵侍卫帮忙拿去算命卦，想看看彼此有没有联系，再印证一下我的医卦之术是否精进。”
赵天安的笑容有些僵硬，“原来如此。”
他有些汗颜地垂下了头，他知道秦初雨是个聪明人，自己来试探她，无亦于以卵击石。
本以为扰乱了秦初雨的心神之后，他便能问出个子丑寅卯来，哪知秦初雨还是很快猜到他的想法，直截了当地回答了他的问题。
秦初雨也笑了，如沐春风，“赵侍卫不必太过计较，其实我有求于你，本就该对你坦诚相待，不该有所隐瞒。赵侍卫身为皇上身边的侍卫，做事谨慎也是应该的。大胆怀疑小心求证这方法与我们杏林医者治病的方法是一样的，若我是赵侍卫，我也如此。”
“在下汗颜。”过了许久，赵天安才憋出这句话来。
秦初雨笑笑地拍了拍他手中的稿子，“这些稿子，是我秦家藏书阁里的医书，我默写出来，本就是想公布于世，与世人分享，其中并没有任何要隐瞒的。”
“秦姑娘，我……我是真心自愿……”赵天安忽然想到自己背着秦初雨，将她写的手稿交给皇帝看的事，实在没法子睁眼说瞎话，只好临时改口，“我是愿意为秦姑娘跑腿的！”
“我知道。宫中诡谲多变，能找到一个值得信任的好朋友不容易。赵侍卫，我很珍惜我们的友情。”
友情……赵天安只听到了这两个字。
他苦笑地点点头，心想，自己配不上她的信任，也配不上她的友情。他效忠，便不能成为一个坦荡的朋友，他们之间连朋友都要打折扣，其他的，也只能是幻想了。
赵天安弓身点头，后退两步，离开了这里，转身赶回了乾坤殿。
皇帝还未入睡，他正拿着一本医书仔细看着。
赵天安走近，将秦初雨的手稿恭恭敬敬地放在桌上。眼角余光瞥见皇帝手上的医书，正是秦初雨前面默写的手稿之一。
“她又写出了五本？”皇帝从医书后面露出半张脸，摇曳的烛火下，他的脸显得晦暗不明。
赵天安垂头，“是。”
“她速度很快。”
“内常侍每晚都写到半夜，臣看她这架势，似是想赶在开春前全部写完。”
皇帝扬扬手，忽然说道“这些你都看过了吗？”
“臣不敢！”
皇帝随手将身边几本扔到他脚边，声音淡淡的，“朕准你看。”
赵天安只得捡起那几本不相干的医书，粗略地翻了几遍，并未看出哪里不对。
“臣愚钝……臣未曾看出端倪。”
皇帝冷哼一声，声音更加冷酷，“你可还记得回魂针法？”
“臣记得，这是内常侍的庶妹呈给皇上的。”
“你可还记得，她是从哪发现这回魂针法的？”
“据说是从秦家的藏书阁……”
赵天安猛地打了个激灵，低头再看这几本医书，已然明白，皇帝话中的意思。
秦依依从秦家藏书阁中发现了回魂针法，献宝给皇帝，为了表示忠心，她特地将自己发现过程说得详详细细。方才皇帝扔过来的几本医书，正是秦依依当时发现回魂针法的那几本。
现在秦初雨默写这些医书，却没有回魂针法的内容，皇帝怎能不怀疑她。
皇帝一心想长生不老，多年来连门都没摸着。秦依依献上回魂针法后，给皇帝打开了另一扇窗户。
尽管国师说过这回魂针法需要有缘人才能看懂并使用，但并不妨碍皇帝追寻长生不老的脚步。
秦初雨默写医书，对回魂针法避而不写，皇帝自然而然地会想到，她或许就会是有缘之人！
“会不会……内常侍并不知道回魂针法。毕竟当初是秦依依找到并献给皇上的，内常侍那时也是蒙在鼓里的……”赵天安努力为她找借口。
皇帝面无表情地看了赵天安一眼，“经历了这么多，你觉得她会比她的庶妹笨吗？”
赵天安摇头。
既然不笨，就没有理由秦依依知道的她不知道。大概率的是秦初雨是假装不知道，秦依依傻不拉叽地当了炮筒子送上了回魂针法，日后就算有什么麻烦事，也与秦初雨无关了。
“皇上……”
“朕得到的回魂针法，天下无人能懂。若她看得懂，非要装不懂，朕也奈她不何。她到底会不会回魂针法，赵侍卫可有想出办法来试探？”
赵天安心一惊，抬头望着皇帝，许久没有说话。
他太了解皇帝了！就算皇帝一个字不说，他也能明白他的心思！
皇帝要他试探，实际上是已经确信了秦初雨会回魂针法这件事。他叫他试探，无非是想看看回魂针法是否如传说中的那样神奇。
“皇上……上回紫金王说过他母亲曾经被人起死回生过，算算时间，那时候内常侍只是一个孩子，不可能会回魂针法的……”
皇帝扫了他一眼，眼神冷若冰霜。
赵天安还没说完的话，全都生生地咽了回去。
“过几日她便可以出宫回家探亲，是个好机会。”皇帝说完，便又低头继续看他手中的医书。
“是。”
赵天安退出乾坤殿后，翻身上了屋脊。
这是他的岗位，他的职责……包括出卖秦初雨……
赵天安双手垫在头上，平躺在屋脊之上。他仰头看着天空，天人交战，无法入睡。
赵天安睡不着，太后也睡得不踏实。
原本她娘家侄子可以每个月入宫一次探望她，昨天便是他入宫的日子，太后等了一整天，也不见她最疼爱的亲侄子曹安进宫。
太后心急如焚，派沈嬷嬷去打听消息。
沈嬷嬷上蹿下跳地用尽了人脉，都没有打听到曹安的消息，连带着整个曹家的消息都没有打听到。
太后急得嘴巴当晚就起了火泡，喉咙发干，一双枯井般的眼睛全是血丝。天不亮太后就爬起来，精神萎靡不振，蓬头垢面的样子，差点吓坏了沈嬷嬷。
就在太后束手无措之时，君凰羽又带着一堆画像来到福寿宫。
太后哪有心思看这些，草草地瞄了两眼，就歪着身体发呆。
沈嬷嬷哪里不知道主子的忧虑，她也是逼得没法子，便主动问君凰羽“王爷，不知最近京城里可有什么大事发生？”
“大事？除了抓端王这件大事，好像没什么别的事。”君凰羽回答得很快。
太后给沈嬷嬷使了个眼色，沈嬷嬷见状，只得继续问下去“除了端王……别的事……”
“除了端王的事，最重要的自然是给皇姐选夫婿的事喽。父皇知道了，对本王是大加赞赏，还亲自过问了呢。这次拿来的画像，父皇可都是亲自看过首肯过的，本王这才敢拿到福寿宫请皇祖母过目。”
君凰羽说得津津有味，太后听得头痛欲裂，她按捺不住地坐起了身，双手用力拍着床榻，大声说道“凰羽啊！皇祖母问你！昨日为何曹安没有进宫来给本宫请安？！”